文/远方

记忆中，我一共挨过父亲三次打。 第一次是失口。 大概是在我七八岁时吧，小学三年级。我和二哥同时得了肺结核。这个病，你别看现在不算啥，在当时还是挺严重的。父亲非常紧张，一刻不停地给我们求医问药。终于求到了一个偏方，于是就每天买回来一大兜中药，在家里熬，天天熬。那一段时间，我们家彻底被浓浓的中药味占领。中药很苦，难以下咽。每次喝药，父亲都坐在椅子上，给我们准备好难得的红糖，半是哄劝半是吓唬的，亲眼看着我们俩喝完才放心。喝得次数多了，味蕾喝麻木了，红糖放在嘴里也品不出一点甜味。终于有一天，我在把强灌进嘴里的药水全都吐了出来后，揉着眼睛恶狠狠地说，不喝了，死都不喝了。听到一个死字，父亲的脸登时就涨紫了。他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，呼得站起来，扬起手，一巴掌打在我的右脸上。我的脸像被火烫了一样，辣辣地疼。我突然想起两年前因发烧夭折的三哥，那是由于父亲的粗心疏忽造成的。这件事，成了父亲一辈子的心痛。很显然，我的话刺痛了父亲的心。我哭了，父亲哭了，旁边的二哥也吓哭了。个性要强的父亲很少哭泣，那是我见过的为数不多的一次。泪光中，我看到父亲泪流满面，心里一紧，一种愧疚之情涌上心头。于是，我默默端起碗，把半碗中药一饮而尽。从此，我再也没让父亲操过喝药的心。 第二次挨打是失误。 当时我十岁，妹妹四岁。父母很忙，哥哥们帮着干活，节假日照看妹妹的任务就落在了我的肩上。我们村中有一口坑塘，不大，那是我们生产队积肥用的。那是我们的乐园。七八月份，积肥不多，坑塘里水平如镜，水面上倒映着蓝天白云。蜻蜓在白云中穿梭，蝴蝶在蓝天下翻飞，我们则是蓝天白云下一群快乐的燕子。一天下午，我用板车拉着妹妹，隔壁的抓哥拉着他弟弟，我们绕着坑塘比赛，看谁跑得快。抓哥比我大，我没他跑得快。我怕输，就拼命跑。突然，一个趔趄，板车的内轮滑入坑塘内，紧接着车子就全部倾下去，妹妹则直接被倒扣在底下，淹在坑塘里。我登时就吓傻了，恐惧得手足无措，既不敢下坑去救，也忘记了呼喊。抓哥反应机敏，他停下来，急跑到街口，大声呼救。还好，不远处，一个本家大伯正蹲在门口抽烟。闻声，他飞奔而来，迅速跳下去，一把推开板车，把妹妹捞上来。

我不知道大伯什么时候捞上的板车，什么时候把妹妹送回家的，更不知道妹妹怎么样。我躲在附近一个草垛里，瑟瑟发抖，心里想的都是，妹妹如果淹死了，我该怎么办，父亲会不会打死我。天黑了，人散了，街上黑洞洞，静悄悄的。我不敢回家，又怕又饿，蜷缩着身子，像只丧家之犬。黑暗中，有呼喊声穿墙越院，迤逦而来，粗声大气的是父亲，尖细单薄的是母亲。一声紧似一声，声音中明显流露出焦急和担忧。母亲的脚步声越来越近，呼唤声也越来越近，我能明显的感觉到声音的颤抖。柴草声处，母亲的一只手伸进来，牢牢地抓住了我。好了，找到了。母亲对父亲说。 我机械地跟着母亲，不敢说，也不敢问，恐惧掩盖了饥饿，也掩盖了无力。回到家，父亲已经坐在椅子上等着。妹妹正在小桌上吃饭。我大舒了一口气，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。我怯怯地趋到父亲面前，低着头，等待着一场预料中的暴风骤雨。好像过去了漫长的一个世纪，我等待的巴掌并没有落下来。我抬头看看父亲，父亲的巴掌高高扬起，在空中停顿了好久，最终却无力地低垂下来。吃饭吧，这是个教训，以后一定要小心。父亲只说了这一句话，这场灾难就过去了。过去了？我再次胆怯又疑惑地看着父亲。父亲的眼神里充满了肯定，也充满了心疼。我心里一紧，顿时像溃堤的大坝，一下瘫在地上，放声大哭。 第三次挨打是失德。

上了初中，我学会了赌博。我们村后有一个老光棍，闲极无聊，他就支起了牌桌，开起了“赌场”。于是，阴天下雨，农闲节日，他家就成了闲汉们的乐园。咋咋呼呼，噼里啪啦，夜以继日，日以继夜，寝食无度，不亦乐乎。我也成了其中的一员。父亲是仇视赌博的，他自己从不沾染，更不许我们沾染。摄于父亲的威严，我那时还不敢放肆，只是偷偷摸摸，小心翼翼。春节前后则大胆些，大家都在玩，又是图个喜庆，想来父亲不会太干涉。于是，我就半夜半夜的围在牌桌上，忘乎所以。有一天晚上，大概是大年二十五，我记不太清了。我依然玩到半夜，然后兴高采烈回家。今天手气不错，我赢了好多钱。人逢喜事精神爽，赌徒赢钱胆气壮，我竟然大大咧咧进了家门。堂屋里点着灯，父亲还没睡，坐在椅子上抽烟，好像是在等我。烟雾中，父亲低沉的脸，肃杀而冷峻。爹，你咋还没睡。我问候一句，就要回里屋睡觉。回来，父亲叫住我，今天又输了多少钱。赢了，赢了四五十呢。我颇有些洋洋得意，连声调都是飘的。啪！父亲走上前，一巴掌扇在我脸上，态度之坚决，如钢铁顽石。速度之迅疾，如电光石火。我来不及反应，一下子懵了。我赢钱了，你干嘛打我。我不服气，梗着脖子，气呼呼地问。真出息了啊，不但学会赌博了，还学会犟嘴了，就这点出息。你看看你的学习，你的成绩，你已经留级两次了，还打算继续留级，还是考不上高中辍学，就在家里打牌，学个二流子，一辈子这样活。父亲没有声嘶力竭，但在我看来，却不啻于晴天霹雳，振聋发聩。由于贪玩，我已经连续上了两届初三，每次都是五科联赛就被淘汰，连进中考考场的门都没有机会。我瞬间就明白了父亲的良苦用心，惭愧地低下了头。 这些年，我在纷繁复杂的社会上东奔西走，起起伏伏。成功也吧，失败也吧，顺势也吧，逆境也吧，却始终坚守着做人的底线，做事的底线。这都得益于父亲的巴掌，父亲的教诲。父亲那厚如砖石，粗如磨砂，硬如生铁的巴掌，如头顶的一把利剑，迷雾的一座灯塔，让我对人生多了一份敬畏，对自己多了一份责任。

而今，我依然在生活的丛林中极速奔走。面对诱惑，面对迷茫，面对困难，甚至面对失败，我有时还会犯错误。每每此时，我就会想起父亲，想起父亲高扬的蒲扇一样的巴掌。我多想父亲能再打我一次。可是父亲已至耄耋之年，身体佝偻，疾病缠身，时日无多。他已经打不动了。